坂本龙一特别线上钢琴独奏会2022

十二月的夜晚，发着烧的北京，选择的是第三场直播，换算到东八区时是23:00。邀请了些深爱教授的朋友们，大家一同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位脱相的先生再次落座钢琴前——这已经足够令人心安了。

以“Playing the piano”作为最后一场演奏会的主题显然是有原因的。如果你熟悉教授，便会知晓“Playing the piano”其实是一个系列，自2009年起，坂本龙一发行过三张由其命名的专辑。专辑内容正如其名：以钢琴独奏的方式演绎自己各个风格的音乐——从YMO时期的电子音乐到《末代皇帝》中辉煌的弦乐编排——一架钢琴全部搞定。这种演绎方式必然要求对原曲进行解构和改编，于是“Playing the piano”系列成为了一方试验场，教授的审美缓慢地流淌在十二英寸间，你可以听到和弦运用愈发大胆怪异的《Sheltering sky》，印象派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欲入仙境的《Aqua》…… “Playing the piano”系列实际上反映着教授生涯最为重要的音乐理念，拆解坂本龙一1999年的二重奏专辑《BTTB》标题，谜底即为“Back to the basics”。不论教授在合成器音乐、实验音乐、音乐结合装置领域玩的多疯，怎样引领风骚整个日本艺术界，他总能自如地回到音乐的Basics——旋律、节奏、和声。一切时尚终将过时，一切fancy都会随技术的发展，审美的演化隐逝，最终变成令人哭笑不得的Guilty pleasure，而大浪淘沙的幸存者，便是音乐的本源——这些闪闪发光的原声乐器组成的动人篇章。教授在钢琴前反复审视自己的作品，反复打磨着伴随半生的金曲，艺术家的生命在这样的沉思中不断拉长，直至不朽。

黑白的画面，演播室设置的几盏台灯忽明忽暗，一支麦克风记录着他的呼吸声，钢琴踏板咯吱清晰收音。教授和钢琴仿佛宛若一台正在运转的装置艺术，记录着两具灵魂的纠缠不清。实话实说，前半段我一直努力地让自己沉浸，可始终无法做到，直到《劳伦斯先生》中段的钢琴低音响起，之前悬而不定的巨大悲伤终于降临心头：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吗，坂本龙一走了，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又该如何在这个操蛋的荒蛮之地苟延残喘。也许什么也不会改变，只是在这个众星陨落的年代，我们的希望的确在缓缓流失着。

教授，请好好休息。

教授，不要告别。

Playing the Piano

9.4

Ryuichi Sakamoto / 2010

BTTB

9.5

坂本龍一 / 1999

两年不到，看着教授更显沧桑的面庞，眉宇间流露出的每一点气息，那样的精神状态都是让人感受到病痛折磨的

听到教授弹出YMO时期1978年首专中我最爱的那首“イエロー・マジック”，急忙拿起手机录了起来，却发现从主旋律开始整首曲子不仅比1999年在《BTTB》中的独奏版要慢，甚至比之前的每一版都更慢

Tong Poo的灵感虽是源自《让我们荡起双桨》，但之前的每一次都像是教授脱下衣服直接跳进夏日的北海里游向琼华岛，这是破天荒的一次，音乐传递出的情绪是缓慢行进，仿佛努力试图再在有限的生命多看几眼北海

最后，教授弹起了熟悉的《Merry Christmas，Mr.Lawrence》，可这次却让我感到陌生。直到第二遍副歌进入，那股情绪才一下冲入我的脑中。坂本龍一先生也不再是那个笨拙着训斥北野武，时刻小心翼翼、害怕被大岛渚导演批评的青年了。

不想承认，但正是在“人之将死”的状态下，这首曲子才又让我止不住的泪流，我看到了教授已经平静的面对死亡这个生命中的最终结局，我看到35岁的David Bowie最后一次被埋在爪哇的沙子下，70岁的教授最后一次走上前去，割下Bowie的一缕头发，静静转身离开

“钢琴走音了其实是这些物体在拼命挣扎回自己原本的样子”

-坂本龍一

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Aubade的旋律似乎给画面填充了颜色

就算癌细胞扩散到肺部 呼吸不畅 演奏音乐时仍然笑着

托尼瀑谷时会罕见的 指挥

左手给右手指挥 也许是在珍惜最后能享受音乐和指挥的快乐

他没有体力办连贯的演奏会当然也不会再指挥一整个交响乐团

也许是在怀念那场2014年的边弹边指挥的演奏会

听到merry就知道快结束了

这次的感觉仿佛在说：我的一生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他最后一场办演奏会

下一次看到新闻应该就是他离开这个世界了

一个世界顶级的音乐家

一个因为核污染而拒绝为奥运会作曲的艺术家

一个自己为自己的天赋套上枷锁的天才

一个从未了解过中国音乐但14天创作23首中国风格的曲子然后拿了奥斯卡奖的作曲家

一个办一场音乐会为武汉和中国加油鼓劲的长者

一个人（自诩

他的音乐 属于宇宙

希望多年后

我也可以像他这样勇敢的面对死亡

坂本龙一先生一直在大力呼吸

线上音乐会，最特别的是能听到教授的呼吸声。弹完钢琴以后，还播放了明年（2023）一月份将发布的新专辑。我还跟朋友讨论了一下，为什么要录入呼吸声。应该是教授的一个想法，意味着这音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用生命演奏的。尤其教授是带病坚持演出，更让人感慨。

今天早上，想着音乐会的回放9:30就没有了，想说说再听一遍。因为也不是很害怕疫情了：迟早要阳，不必太紧张。我一边听，一边出门去散步。

清晨公园无人，跑步转弯的时候，忽然听到很重的呼吸声，我忽然有点害怕：是有人来了吗？是不是要小心？他/她们戴口罩了吗？再一定神，才发现是耳机里面传出的教授的呼吸声。

我那一瞬间，有些泪目，联系自己，突然对教授录入呼吸声有一个理解：似乎疫情包含的就是一个“他人即地狱的隐喻”——另一个生命，连听到他/她连呼吸都会让你害怕。 不谈疫情，真实的、人与人间的相处，就是很痛苦的，会带来冲突、斗争和死亡。

在《终曲》里，教授去了核辐射后的福岛，给当地的人演奏。如果我印象没错的话，他去了福岛以后，又得了一次癌症。他在往福岛去的时候，害怕过吗？想到过核辐射可能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吗？他后来第二次得癌症的时候，身边会有人跟他说：“你当初要是不去就不会第二次得癌症”吗？

仿佛教授在用生命说，逃避现实，逃避痛苦，逃避活生生的人，不是解决办法——这些权宜之计只会让自己陷落到更大的空虚之中。到福岛，给受伤害的人演出；把自己的呼吸声，录入钢琴演奏（曲子还是自己写的，用生命书写，用生命演奏），这是艺术创造。艺术，能直达很多人的心。你要说它有多大的作用？此刻艺术就在治愈着我的心灵。

要不怎么说，“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木心语）呢？

这是我一个三十岁的人的想法。艺术上得到过极大成就，为了人类出生入死的教授，你是这样想的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手，关节处粗大肿胀，人们总是对着一双白净纤细的手，赞叹道“你真适合去弹钢琴”，实际垂垂老矣的音乐家，伸出一双手，不见得美丽，用力地蜷缩在一起，恐龙爪子可能比较合适。

老态毫无遮蔽地彰显在每一处，摄影师给予它尊重，它就鸠占鹊巢成为绝对的主角，高傲地爬上教授凹陷的面部、唇齿间噙着口水、用力时窝成o型、颔首瘦削的脖颈、略微前倾的姿态、黑白光影下的老年斑，在镜头前的就是一位被病痛折磨、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如果说死讯像是丧钟忽然敲门，那是因为人们听到他在疫情期间给孩子温柔的谏言，“不能出去玩耍很难过吧，但既然现在不用去学校了，就在家尽情做好玩的事吧，不要只是玩游戏哦，用这些时间，去读很多书，听很多音乐，画画、写诗、弹奏乐器，看电影也是不错的选择。还有别忘了在家里做一点体操运动，努力渡过难关吧。”《坂本龙一：终曲》刻画出一个一直为音乐、反战、环保奔走疾呼的银发男人。还有2022年特别线上音乐会。

他抗癌的消息时有传来，更多的是他在不停活动的足迹，所以忘了，他已在致命的疼痛中如此衰老，忽然离世。刊发他逝世消息和真正去世之日隔了几天，哀悼太晚，点上蜡烛，沉浸在《特别线上钢琴独奏会2022》中。撇开上次线上演奏会的浮华，这才是他想为人们留下的谢幕。

一盏巨灯、一台雅马哈，无死角拍手、后背、脸部、钢琴键内部的灰尘、白色凹凸背景墙，他把那些没那么出名的曲子放在前头，《Aqua》《TongPoo》，一位名人一生一定创作出无数乐曲，他不必满足观众期待，一定要弹唯一被碎片世界抛射向大众的那几首，也许弹厌了，弹倦了，他按照自己的喜好排了顺序，把三部电影的配乐放在最后，《遮蔽的天空》《末代皇帝》《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圣诞快乐像是再见，熟悉的前奏响起就要落泪。他那时候是英俊、星目剑眉的军官，一个吻、一段同性之爱唤醒军国主义皮子下的魂。现在他顶着传奇通透的白发，张开身体任世人观看，弹不完整场，休息休息，校准下音色，死神的阴影已经爬上了他的眉心和嘴角。

想起一句过分煽情的话“命运无论如何将我们摧残，我们仍拥有艺术”。在钢琴面板倒影里，他带着笑。人们自发地悼念，掉眼泪，可能是因为有些人践行了真正的理想主义，保持着少年的体态和心性，纯粹地舞动在黑白键之上，无论是缩起来，还是躬着背。“绝对的纯粹”既是这场葬礼音乐的主题，也昭然若揭唯一的真相-所有人都站在死亡面前，赤条条，空荡荡。

さよなら，龍一さん。

畫面黑白，最鮮亮的是他花白的頭髮和手指觸碰的白色琴鍵。偶爾鏡頭掃過遠處射來的燈光，他微垂的頭會被恰到好處地暈染上一層神聖的氛圍。是的，「神聖」，這是一個始終以天真的眼光望向地球最深處的律動的樂者，目睹崩塌所以竭盡所能與社會議題保持連結的活動家，與病痛頑強抗爭的勇士，在衰老和接近死亡的過程中努力回味生之韻味的老人，在正視命運、逼近終點的漫長旅途中，被包括音樂在內的一切事物所塑造出來的柔軟的流動的氣象。所以他從來都是廣博的，不局限在狹小的角落；也是無定形的，沒有什麼能夠限制住他的想像力。我沒有辦法去定義他，因為經歷的萬物才是最好的答案，而他的整個一生就瀰漫在其中，迷人，讓人捉摸不透。

北京時間六點，《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響起。一瞬間有些恍惚，記憶又閃回到他之前在北京一家地下酒吧，在走調的鋼琴上彈著這支曲子。還有許知遠手持錄音機，在長安街上像他一樣錄著周遭的聲音。聲音，來自生命最深處的「媒介」，比所見之物更加富有深度，也才能打破如今這個遍佈景觀的世界。我們閉上眼睛，就像回到了遠古的部落化時代，被口頭傳遞的神話籠罩。記憶也因而如水般輕盈，像塔可夫斯基鏡頭裡出現的搖動水草。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手指靈活地擺動，結束一隻曲子後，將滑落下來的鏡框推上去。鏡頭逐漸拉遠，切換到遠景，將整個錄音室展現出來。他似乎就與環境融為一體，永生永世地在音樂中存在。音樂即自由。像包裹在母親的子宮內，如嬰兒一樣自由伸展。